魯迅先生的笑聲是明朗的,是從心裏的歡喜。若有人說了什麼可笑的話,魯迅先生笑的連煙捲都拿不住了,常常是笑的咳嗽起來。
魯迅先生走路很輕捷,尤其他人記得清楚的,是他剛抓起帽子來往頭上一扣,同時左腿就伸出去了,彷彿不顧一切地走去。
在魯迅先生家裏做客人,剛開始是從法租界來到虹口,搭電車也差不多一個鐘頭的工夫,所以那時候來的次數比較少。還記得有一次談到半夜了,一過十二點電車就沒有的,但那天不知道講了些什麼,講到一個段落就看看旁邊小長桌上的圓鍾,十一點半了,十一點四十五分了,電車沒有了。
「反正已十二點,電車已沒有,那麼再坐一會兒。」許先生如此勸着。
魯迅先生好像聽了所講的什麼起了幻想,安頓地舉着象牙煙嘴在沉思着。
一點鐘以後,送我(還有別的朋友)出來的是許先生,外邊下着小雨,弄堂里燈光全然滅掉了,魯迅先生囑咐許先生一定讓坐小汽車回去,並且一定囑咐許先生付錢。
以後也住到北四川路來,就每夜飯後必到大陸新村來了,颳風的天,下雨的天,幾乎沒有間斷的時候。
魯迅先生很喜歡北方飯。還喜歡吃油炸的東西,喜歡吃硬的東西,就是後來生病的時候,也不太吃牛奶。雞湯端到旁邊用調羹舀了一二下就算了事。
有一天約好我去包餃子吃,那還是住在法租界,所以帶了外國酸菜和用絞肉機絞成的牛肉。就和許先生站在客廳後邊的方桌邊包起來,海嬰公子圍着鬧得起勁,一會把按成圓餅的面拿去了,他說做了一隻船來,送在我們的眼前,我們不看它,轉身他又做了一隻小雞,許先生和我都不去看它,對他竭力避免加以讚美,若一讚美起來,怕他更做得起勁。
客廳後沒到黃昏就先黑了,背上感到些微的寒涼,知道衣裳不夠了,但為着忙,沒有加衣裳去。等把餃子包完了看看那數目並不多,這才知道許先生我們談話談得太多,誤了工作。許先生怎樣離開家的,怎樣到天津讀書的,在女師大讀書時怎樣做了家庭教師,她去考家庭教師的那一段描寫,非常有趣,只取一名,可是考了好幾十名,她之能夠當選算是難的了。指望對於學費有一點補足,冬天來了,北平又冷,那家離學校又遠,每月除了車子錢之外,若傷風感冒還得自己拿出買阿士匹靈的錢來,每月薪金十元要從西城跑到東城……
餃子煮好,一上樓梯,就聽到樓上明朗的魯迅先生的笑聲衝下樓梯來,原來有幾個朋友在樓上也正談得熱鬧。那一天吃得是很好的。
以後我們又做過韭菜合子,又做過合葉餅,我一提議魯迅先生必然贊成,而我做得又不好,可是魯迅先生還是在飯桌上舉着筷子問許先生:「我再吃幾個嗎?」
因為魯迅先生的胃不大好,每飯後必吃「脾自美」胃藥丸一二粒。
有一天下午魯迅先生正在校對着瞿秋白的《海上述林》,我一走進臥室去,從那圓轉椅上魯迅先生轉過來了,向着我,還微微站起了一點。
「好久不見,好久不見。」一邊說着一邊向我點頭。
剛剛我不是來過了嗎?怎麼會好久不見?就是上午我來的那次周先生忘記了,可是我也每天來呀……怎麼都忘記了嗎?
周先生轉身坐在躺椅上才自己笑起來,他是在開着玩笑。
梅雨季,很少有晴天,一天的上午剛一放晴,我高興極了,就到魯迅先生家去了,跑得上樓還喘着,魯迅先生說:「來啦!」我說:「來啦!」
我喘着連茶也喝不下。
魯迅先生就問我:
「有什麼事嗎?」
我說:「天晴啦,太陽出來啦。」
許先生和魯迅先生都笑着,一種對於衝破憂鬱心境的展然的會心的笑。
青年人寫信,寫得太草率,魯迅先生是深惡痛絕之的。
「字不一定要寫得好,但必須得使人一看了就認識,青年人現在都太忙了……他自己趕快胡亂寫完了事,別人看了三遍五遍看不明白,這費了多少工夫,他不管。反正這費的工夫不是他的。這存心是不太好的。」
但他還是展讀着每封由不同角落裏投來的青年的信,眼睛不濟時,便戴起眼鏡來看,常常看到夜裏很深的時光。
魯迅先生的原稿,在拉都路一家炸油條的那裏用着包油條,我得到了一張,是譯《死魂靈》的原稿,寫信告訴了魯迅先生,魯迅先生不以為稀奇。許先生倒很生氣。
魯迅先生出書的校樣,都用來揩桌子,或做什麼的。請客人在家裏吃飯,吃到半道,魯迅先生回身去拿來校樣給大家分着,客人接到手裏一看,這怎麼可以?魯迅先生說:
「擦一擦,拿着雞吃,手是膩的。」
到洗澡間去,那邊也擺着校樣紙。
許先生從早晨忙到晚上,在樓下陪客人,一邊還手裏打着毛線。不然就是一邊談着話一邊站起來用手摘掉花盆裏花上已乾枯了的葉子。許先生每送一個客人,都要送到樓下的門口,替客人把門開開,客人走出去而後輕輕地關了門再上樓來。
來了客人還要到街上去買魚或雞,買回來還要到廚房裏去工作。
魯迅先生臨時要寄一封信,就得許先生換起皮鞋子來到郵局或者大陸新村旁邊的信筒那裏去。落着雨的天,許先生就打起傘來。
許先生是忙的,許先生的笑是愉快的,但是頭髮有些是白了的。
夜裏去看電影,施高塔路的汽車房只有一輛車,魯迅先生一定不坐,一定讓我們坐。許先生,周建人夫人……海嬰,周建人先生的三位女公子。我們上車了。
魯迅先生和周建人先生,還有別的一二位朋友在後邊。
看完了電影出來,又只叫到一部汽車,魯迅先生又一定不肯坐,讓周建人先生的全家坐着先走了。
魯迅先生旁邊走着海嬰,過了蘇州河的大橋去等電車去了。等了二三十分鐘電車還沒有來,魯迅先生依着沿蘇州河的鐵欄杆坐在橋邊的石圍上了,並且拿出香煙來,裝上煙嘴,悠然地吸着煙。
海嬰不安地來回亂跑,魯迅先生還招呼他和自己並排地坐下。
魯迅先生坐在那兒和一個鄉下的安靜老人一樣。
魯迅先生的休息,不聽留聲機,不出去散步,也不倒在床上睡覺,魯迅先生自己說:
「坐在椅子上翻一翻書就是休息了。」
魯迅先生從下午兩三點鐘起就陪客人,陪到五點鐘,陪到六點鐘,客人若在家吃飯,吃過飯又必要在一起喝茶,或者剛剛喝完茶走了,或者還沒走就又來了客人,於是又陪下去,陪到八點鐘,十點鐘,常常陪到十二點鐘。從下午兩三點鐘起,陪到夜裏十二點,這麼長的時間,魯迅先生都是坐在藤躺椅上,不斷地吸着煙。
客人一走,已經是下半夜了,本來已經是睡覺的時候了,可是魯迅先生正要開始工作。在工作之前,他稍微闔一闔眼睛,燃起一支煙來,躺在床邊上,這一支煙還沒有吸完,許先生差不多就在床裏邊睡着了(許先生為什麼睡得這樣快?因為第二天早晨六七點鐘就要起來管理家務)。海嬰這時也在三樓和保姆一道睡着了。
全樓都寂靜下去,窗外也是一點聲音沒有了,魯迅先生站起來,坐到書桌邊,在那綠色的枱燈下開始寫文章了。
許先生說雞鳴的時候,魯迅先生還是坐着,街上的汽車嘟嘟地叫起來了,魯迅先生還是坐着。
有時許先生醒了,看着玻璃窗白薩薩的了,燈光也不顯得怎樣亮了,魯迅先生的背影不像夜裏那樣黑大。
魯迅先生的背影是灰黑色的,仍舊坐在那裏。
人家都起來了,魯迅先生才睡下。
海嬰從三樓下來,背着書包,保姆送他到學校去,經過魯迅先生的門前,保姆總是吩咐他說:
「輕一點走,輕一點走。」
魯迅先生剛一睡下,太陽就高起來了。太陽照着隔院子的人家,明亮亮的。
魯迅先生的書桌整整齊齊的,寫好的文章壓在書下邊,毛筆在燒瓷的小龜背上站着。
一雙拖鞋停在床下,魯迅先生在枕頭邊睡着了。
從福建菜館叫的菜,有一碗魚做的丸子。
海嬰一吃就說不新鮮,許先生不信,別的人也都不信。因為那丸子有的新鮮,有的不新鮮,別人吃到嘴裏的恰好都是沒有改味的。
許先生又給海嬰一個,海嬰一吃,又是不好的,他又嚷嚷着。別人都不注意,魯迅先生把海嬰碟里的拿來嘗嘗。果然是不新鮮的。魯迅先生說:
「他說不新鮮,一定也有他的道理,不加以查看就抹殺是不對的。」
……
以後我想起這件事來,私下和許先生談過,許先生說:「周先生的做人,真是我們學不了的。那怕一點點小事。」
魯迅先生包一個紙包也要包到整整齊齊,常常把要寄出的書,魯迅先生從許先生手裏拿過來自己包。許先生本來包得多麼好,而魯迅先生還要親自動手。
魯迅先生把書包好了,用細繩捆上,那包方方正正的,連一個角也不准歪一點或扁一點,而後拿起剪刀,把捆書的那繩頭都剪得整整齊齊。
就是包這書的紙都不是新的,都是從街上買東西回來留下來的。許先生上街回來把買來的東西一打開隨手就把包東西的牛皮紙折起來,隨手把小細繩圈了一個圈,若小細繩上有一個疙瘩,也要隨手把它解開的。準備着隨時用隨時方便。
魯迅先生必得休息的,須藤老醫生是這樣說的。可是魯迅先生從此不但沒有休息,並且腦子裏所想的更多了,要做的事情都像非立刻就做不可,校《海上述林》的校樣,印珂勒惠支的畫,翻譯《死魂靈》下部;剛好了,這些就都一起開始了,還計算着出三十年集(即《魯迅全集》)。
魯迅先生感到自己的身體不好,就更沒有時間注意身體,所以要多做,趕快做,當時大家不解其中的意思,都以為魯迅先生不加以休息不以為然,後來讀了魯迅先生《死》的那篇文章才瞭然了。
魯迅先生知道自己的健康不成了,工作的時間沒有幾年了,死了是不要緊的,只要留給人類更多,魯迅先生就是這樣。
不久書桌上德文字典和日文字典又都擺起來了,果戈理的《死魂靈》又開始翻譯了。